真诚的写作
20年前,儿……
今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初听这个名字,觉得很陌生,看到简介,里面有她写的《位置》和《一个女人》,才忽然想起,原来,早就读过她这两部作品。
20年前,儿子刚出国读博,在大学图书馆里,他读到这两部作品,觉得文笔不错,特意拷贝了一份,用钉书器钉好,回家探亲时带给我。
两部作品都不长,合成一本书。这是两部散文作品,《位置》写父亲,《一个女人》写母亲,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写实、质朴而平民化地叙述了底层人平凡的一生。
不知别人如何读这本书,我觉得,这是一本关于回忆的书,一本关于忏悔的书。
一对生活在诺曼底乡下的父母,父亲当兵服役,后又当工人;母亲做女佣,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战后,开一家小酒馆。一个是大学毕业的女儿,读书,听音乐,向往小资与中产阶级的日子。两代人的矛盾,不可避免。彼此的抵牾、隔膜与亲情的碰撞,更多是女儿对父母的看不起以及父母的自卑。读时,感到很亲切,看到我父母的影子,以及我记忆中雪泥鸿爪的痕迹。即便绝无消息传青鸟,却也衬出春心带草痕,很亲切,并不隔膜。很少看到中国作家这样写自己的父母。当时,抄了好多。
作者在这本书中写道:“回忆里,诗意阙如,也没有快乐,没有让人会心的一抹微笑。”平铺直叙的文笔自然地流露纸页,这种写法,就像以前我写信给我的爸妈,报告生活近况一样。可以说,这是这本书的风格,让文学剔除一切技巧和文字的拐弯抹角,还原到生活琐碎和心灵深处的地方,那是生活与文学的原点和本质。这也是她放弃虚构的理由,这一点,对于今天的散文写作而言,尤具意义。
她特别指出,自己反对构思的编排和主题的别具意义,她说:“我觉得反而会逐渐丢失我爸爸的特殊面貌。构图会占去所有的位置,意念自行其道。相反的,要是我任由记忆中的影像浮掠而过,倒是那个如其自然地看见他本来的样子。”这是作者写作方法的追求,也是对《位置》书名的题解。
在回忆中,作家就这样任由影像断片浮掠而过,将她对父母的渴求,对他们的理解以及父母给予她的点点滴滴,砸姜磨蒜一般,写得非常琐碎,很细腻,又很节制,绝不泛滥,没有一般回忆父母时惯常见到的煽情与涂饰,是一种真诚到心灵深处的写作。
特别喜欢写父亲的《位置》,至今难忘。比如,叙述父亲说话带有乡下的土话口音,拼写字母常常出错,拿着二等车票却误上了头等车厢,查票员让补足票价时,被伤的自尊;从来没有去过博物馆,却爱看宏伟的建筑;爱和女客人闲聊时说些粗俗不堪的笑话;请同学来家里做客,父亲讨好女儿,对客人款待如同过节一样,泄漏出身的卑微;和自己的亲戚在一起喝酒,从中午吃到下午,边喝边聊战争,聊亲人,“几张相片在空杯周围递过来递过去”;一直到父亲临死的前一天夜里,摸摸索索地探过来搂母亲,那时,他已经不会说话了,写得真是无微不至。父亲下葬那天,“绳子吊着棺木摇摇晃晃往下沉,这时候,我妈妈突然啜泣起来,就像我婚礼那天”。写得更是别开生面,令人感动。
作者确实写得非常动人,是那种朴素中的动人,就像亚麻布给人的肌肤感觉,并非丝绸华丽的触摸。她的感情不是用感叹的词汇,不是用惊天动地的事件,甚至,也不是用人们常说的细节,都是这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日常生活,就如同流水账。只不过,她将父母一生的流水账,在自己的心底里翻开,一遍遍读出的时候,不像读课文时那么做作,更不像演讲时那么虚张声势。她采取的方式是喃喃自语,是对父母和对自己的喃喃自语。她在这样的喃喃自语中,努力唤醒回忆,直面回忆,在和真实甚至难堪的回忆相会的时刻,让自己的心发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悔恨和丝丝疼痛的声响。这是写作的一种姿态。世人一般愿意正襟危坐,或自觉不自觉地在写作的时候感觉良好,没有躬身和被书写的对象平等相待,回忆便容易变形,而忏悔更容易稀释,乃至蒙上蕾丝花边。
并未读过安妮·埃尔诺的其他名篇,仅这两部作品,却让人深深地检视起自己:我还不会处理真实的生活,愿意在真实生活里添加或去掉一些东西。也许,不仅我,世间很多人习惯于为贤者讳、为长者讳,也习惯把自己打扮一新,随后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