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
人世间，有些尘封的记忆是新结的血痂，万万不可轻易揭开。一旦强行，不光鲜血淋漓，还会造成二次伤害。
可是，患了宫颈癌的母亲，却抛开了顾忌。经过一个多月的化疗和放疗，她消瘦了许多，脸上的颧骨空前的凸出，一双眼睛也失去了几分神采。省肿瘤医院床位紧张，一个小病房，挤了三个病人。母亲躺在中间的床位，很是局促。这时，她两手撑住床沿，想坐起来，试了几次，均不成功。我抱着她，往上一拖，让她背靠墙面，半躺半坐着。她睁开眼睛，盯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轻声道：“遂川佬（我的奶名），我没有几天活了，有些话，我得说。过去，是我误解了你奶奶，也看错了你。”此话像一支利箭，射中了我的耳膜，引起一阵轰鸣。的确，祖母在世时，与母亲的关系有些奇特。两人犹如天上的雨点和屋顶的瓦片，平时隔得很远，好不容易要靠近了，也是打得“啪啪”作响。为了逃离瓦片，雨点接着不顾一切地往下冲，即使粉身碎骨，也要纵身跃下，毫不犹豫。母亲与我们，恰似鸡和鸭，一个咯咯咯，一个嘎嘎嘎，根本谈不来。
母亲停了一会，又说：“我现在病晕了头，但我心里啥都清楚。我一直以为你得了玉壶，才这么孝顺奶奶，确实冤枉了你呀。这六七年，做娘的没有给你一分钱，可你为我治病花了十几万。”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妻子一直站在旁边，接口道：“你是我们的亲娘，这么做是应该的。”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童养媳，你奶奶最终还是把我当女看，没有骗我，可我以为她的玉壶一直还在。”玉壶也是我心里多年的纠结，我忙追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母亲摇了摇头，说：“晚上，我再讲给你们听。”
人生知何似，飞鸿踏雪泥。既已揭了伤痕，旧日往事，便随着血液，一滴一滴，不断渗出。我似乎看见了那只金黄的玉壶，带着一丝鲜血，散发出一阵阵光泽，明亮而又纯净。
二
我九岁那年，父亲英年早逝。看着我以及四个幼小的妹妹，年过花甲的祖母不得不再次担负起家长的重任。母亲负责责任田和菜地的劳作，祖母则承担稻谷的晾晒、进仓以及洗衣、煮饭等任务。另外，但凡买进卖出、日常开支，事无巨细，都得祖母操心。令村里人没想到的是，几年下来，我家非但没有亏空，竟然还略有节余。个别人很是不服，开始散布流言蜚语，说什么“那只玉壶肯定还在，甚或还有许多银元作老本呢”、“媛娥（祖母名）说她上交了玉壶，骗人呢”……传播者不敢在祖母面前多嘴，只能偶尔在我们面前嚼舌。听得多了，我心里便很疑惑。有一回，祖母在厨房炒菜，我一边往灶里塞着松柴，看着红红的火焰，一边悄声问道：“奶奶，他们都在讲玉壶的事，你到底有没有玉壶啊？”我的话一完，祖母握铁铲的右手好像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她站住不动，一双眼睛盯着锅里半生的辣椒和茄子，好久没有回话。突然，转过头，大声斥道：“你别听他们乱说，小孩子，管这些做什么。”她的脸色一片铁青，气得脖子上的青筋也凸了出来。我从没见过祖母这么生气，吓得再也不敢作声了。后来，暗地里我又询问母亲，可母亲态度更加奇怪，一听到这个话题，赶紧躲得远远。黄昏，我从学校回来，走到村庄口那棵老樟树下，村里一个胖嘟嘟的妇女，猛然拉住了我。我瞪着她，有点害怕。她长着一双三角眼，一睁开，总是白多黑少。此刻，她双手叉腰，大声说道：“你奶奶媛娥，28岁就没了老公。那个在吉安教书的大学生很有钱，给她送过一只和田玉打造的茶壶。这只玉壶至少有两斤，可值钱了。你们家何必装穷，住在烂土坯房里？”我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接着又说：“装得真像，哼！”说罢，昂着头扬长而去。当夜，我躺在床上，透过空空的楼顶，仰望着天空上的几颗星星，难以入眠。蓦然，天空中浮现出一只硕大的玉壶，挂在月亮的下面，闪闪发光。
祖母似乎看出了我情绪上的变化。一天中午，她把我叫到房间，第一次郑重地和我说起了玉壶的事。她先是指了指房间四面的土墙，又指了指空荡荡的楼顶，尔后才进入谈话的正题。那些谈话内容，虽说已过去三十多年，但我记忆犹新。祖母说，我家住的是土坯房，四墙都是泥巴，楼上连木板也铺不起，怎能有玉壶？假如有玉壶，我难道不会建个新房子，让你们好好享点福？确实有人送过我一只玉壶，可我上交了，我是受了骗，没办法啊。祖母说罢，眼里涌出几颗泪珠。那满头的白发，风一吹，格外扎眼。祖母最后说，你是我唯一的孙子，如果有，我肯定会告诉你。可是已经没有了，五几年我就上交了。你不要指望那只玉壶，你得好好读书。下学期你就要读初三了，你得发奋啊。要凭自己的本事走出去，凭自己的本事建一座新房子。祖母的话，让我目瞪口呆。我扭头盯着那面土墙，看见众多的尘土在日光中飞舞。窗户没有安装玻璃，蒙的是破旧的油纸。风吹过，发出轻微的尖叫声。我从未见过祖母流泪，一时慌了神，也跟着哭了起来。
然而，村里人振振有词，断言祖母藏起了那只玉壶。光阴流逝，我渐渐明白，不管玉壶是否存在，这都是祖母的个人隐私，是一个不能碰的“雷区”。所以一遇到旁人打探，我总是怒容相对。“树欲静而风不止”。随着我结婚生子，生活境遇的改善，特别是当我在镇街上建起新房后，玉壶事件再度成为热点谈资。有人说，媛娥肯定将玉壶和银元给了孙子，否则她孙子不可能这么孝顺；又有人说，她藏了这么多年的玉壶，最终还是派上了大用场。诸如此类，时不时地飞进我的耳里。别人的议论，我可以不管，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母亲在与外人聊天时，也是这个观点。夜晚，我去狗牯家串门，碰见母亲站在狗牯家的门槛边，对着狗牯娘说：“我就没有玉壶哦，以后指望不上遂川佬给我养老。”狗牯娘捧着一只碗，正坐在一只矮凳上吃饭。此时，她仰起脸，眼珠子一闪，狡黠地笑道：“是噢，你要快点存钱啊。”我一听，连忙掉头，向着村外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三
2004年春，久患肺心病的祖母，双腿陡然跨了，竟致于不能下地行走。奇妙的是一头银丝的祖母，其他身体器官却依旧完好。满口的白牙，居然咬得动坚硬的花生米。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人仿佛能看到骨子里去。头脑也清醒，说起来话依然思路敏捷，条理清晰，不减当年精明干练的风采。可我下意识觉得，她来日不多，回家的次数也就频繁起来。或许祖母也预感到了什么。在中秋之夜，合家团圆之际，竟主动给我们谈起了那把玉壶。这是她第二次涉及“雷区”，也是最后一次。从祖母缓慢、沉重的语调里，我们一点儿一点儿地返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这是一个美丽、圣洁的爱情故事。
男主角叫兰子，国立中正大学的毕业生，吉安师范教师，长得一表人才。
仲夏时节，杨柳青青，河水汤汤。河边的野花开得正旺，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花跑遍了整个河滩。兰子到夏庄来探亲，刚进村，就碰上了正在河边洗衣的祖母。兰子轻声地问道：“你好，请问玉花家住在哪里？”“你是——”当祖母抬头望向兰子的那一瞬间，年轻的教师被惊了一跳。其时的祖母，正当华年，虽然一身粗布衣裳，但遮不住她的姣好面容，遮不住她的万种风情和脱俗气质。祖母引路，带着兰子，找到了玉花的家门。尔后，祖母提着衣服，飘然而去。兰子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肯转身。获悉祖母寡居后，年轻教师大胆地向祖母表露了爱意。祖母一打听，他有妻有子，果断拒绝。后来，只要得知他来村里，就立即躲藏起来。但玉花带着兰子，走访了全村。兰子每到一家做客，吃完饭，总要送上一两枚银元。大家见他知书达理，出手大方，争先恐后充当说客。重重包围，再三说服，祖母仍然坚决摇头。
直到那次变故，这才让祖母不得不认命。1947年春，五岁的父亲猛然患上了重病，一张小脸通红，身上到处起疹子。祖母抱着他走村串巷，求了几个土郎中，灌了十几包中药，都不见作用。这时，村里有人建议祖母把父亲送到县里医院去治疗。祖母一听，大哭道：“我怎不知道送县里？可我哪里有钱啊？”求了几户人家，祖母没借到一个钱。趁着夜色，走投无路的祖母，抱着父亲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河边。“你这是干啥？嫂子。”跟在身后的玉花扯住了祖母，她掏出一叠纸币，塞进祖母的口袋，匆匆地走了。祖母明知这钱烫手，她的手几次伸进口袋，欲掏出来还给玉花，但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只得大哭道：“我的崽崽，你让娘怎么办？怎么办啊？”
得了那笔钱后，兰子后来又陆续送给祖母一件旗袍和几件衣裳。当祖母穿着那件蓝底碎花的旗袍，走进吉安师范时，几乎轰动了全校。连校长都跑出办公室，看了一眼，赞道：“旗袍，就得给这样的人穿！”放了寒假后，在一个乌黑的夜晚，兰子冒着大雪，悄悄地走进了祖母的家。一进屋，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这东西在煤油灯下，晶莹剔透。祖母定睛一看，竟是一把金黄的小茶壶。祖母不解其意，嗔怪道：“你又在搞什么花样？快点给我拿走。”兰子却单腿跪地，轻声说：“这是和田玉打造的茶壶，是我家的传家宝，今天我拿来给你，就是表示我的真心。我对你的心，就像这玉壶一样，纯玉的，永远不变色！”祖母十分感动，可她还是责令他拿回去。兰子却说，自己是家里的独子，财产都属于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祖母一听，变了脸，骂道：“你真无情，你这样下去，让他们母子如何生活？”兰子看着愤怒的祖母，忽然提高声调念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念完，又向祖母解释了一番，说是想用这句诗来赞赏祖母的善良，也表达他的真爱。
故事讲到这儿，祖母猛然停了嘴，表示以后的事下回再讲。我让她再念一遍这句诗。大字不识一个的祖母，果然一字一顿地念道：“一片冰心在玉壶”。这太神奇了，我和妻子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再三央求她讲完。祖母却话锋一转，谈起了自己后事的安排。我们从旧柜子里一取出那些早已做好的寿衣，她就一把抢过，堆在桌子上，一件一件地摊开看。一边抚摸着寿衣，一边自言自语：“我这一生，没有玉壶，没有银元。只有一枚戒指，也只有九克，请你们不要见怪。你们尽孝了，替我治了十年的病。现在好了，我就要走了。我死了，你们千万不要办什么酒席，早上死，下午就上山，别再拖累了。”祖母笑呵呵地说着，一脸的阳光灿烂。而我们的心里，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世事无常。端午节过后，弟弟忽然打来电话，说祖母快不行了。当我们急匆匆地赶到家时，祖母已不能言语，她只是盯着我们看，眼里流淌着笑意。次日凌晨，她就闭上了眼睛。替她洗澡换衣时，妻子惊讶地发现，在祖母的左眼角，竟留着一颗大大的泪珠。活了九十三岁的祖母，向来开朗豁达，最后却留给我们一颗眼泪，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忐忑不安，一直琢磨不透。
四
当晚，母亲果然当着我和妻子的面，讲起了玉壶的故事。我们原以为这是祖母讲给她听的，却不料她也参与了其中。
说起来也不知具体是哪一年，母亲那时只有六七岁（母亲1945年出生，据此推测为1951年或1952年，正是“三反五反”期间）。清早，母亲到菜地摘了一把韭菜回来，远远地看到许多人举着刀片片（实为红缨枪）站在我家的厨房外。这些人(事后经考证，确认为民兵）很年轻，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像在商量什么事。母亲吓得连忙跑到隔壁的水姨家。四十多岁的水姨曾去过四川和云南，有些见识，走出门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她悄悄地从侧门溜进我家，将外面的情况告诉了祖母。祖母也意识到了事情肯定与兰子有关，肯定与玉壶有关，急得团团转。
果不其然，一会儿这些年轻人就闯了进来，开口就要玉壶和银元，并说这是资本家的狗崽子、贪污犯兰子交待的，东西都在这儿，今天必须取走。祖母一口咬定，什么也没有。这群人急了，翻箱倒柜，找了一番。见无踪影，气急败坏地将祖母吊在了村口的老樟树上，用竹鞭狠狠抽打。“交不交？”领头的高个子虎背熊腰，他举着竹鞭使劲地抽着，抽一下问一句。老樟树也被震得一晃一晃，绿色的叶片纷纷扬扬。村里人见祖母全身已是血肉模糊，纷纷劝她交出算了。祖母依旧咬牙挺着，任竹鞭胡乱地抽在身上，血水顺着裤脚直流下来，染红了地面。
拷打了许久，这群人见无效果，便坐在一起商讨。不知是谁，竟然想出了一条毒计，说只要祖母交出玉壶和银元，回去马上放了兰子，否则一回去马上将他活埋了。这条计策果然凑效。祖母一听，急了，当即回道：“你们说话算话吗？”这群人立即拍胸脯保证。祖母说：“好，只要能放人，那我交出来。”众人将祖母从树上放下，并找块门板将她抬进了家。一进大门，祖母又让他们抬到主屋右侧的厨房去。众人七手八脚，把门板放在了土灶的一边。祖母躺在门板上，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对面的水缸。众人将水缸搬开，扒开泥土，果真取出了那只玉壶，还有三对金戒指，两条金项链。众人高兴地大笑起来，又追问一箱银元的下落。祖母说，银元已埋在了山上，可是找不到原来做记号的地方了。那些人一听，都点了点头，原来祖母的供词和兰子讲的一模一样。达到了目的，众人叫嚷着就要离开。祖母轻声地哀求他们，求他们帮个忙。她叫母亲将她平素里替兰子缝制的衣裳全部拿出来，打成包，请求他们帮着捎过去。众人愣了一下，有个年轻人接过包裹时，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此刻的祖母，哪里知道，兰子早已被这群人活活打死，而这个接包裹的年轻人之所以嘀咕，就因为心里一时过意不去。
他们走了三个月后，祖母一人跑到吉安去探望，这才得知真相。另外还探知，兰子为了救自己，不但供出了玉壶的下落，而且将两人的相好经过写成了“坦白书”。在“坦白书”里，兰子罗列了祖母主动勾引他，并垂涎他的钱财，尤其一直觊觎他的玉壶等十大罪状，最后痛心疾首地表示将和祖母一刀两断、永不往来。祖母听罢这些，又气又恨、又羞又悔，眼前猛然一黑，一下子昏倒在马路边！
自那以后，祖母对男女恋情再也没有丝毫兴趣，更羞于提及往事，觉得一生的纯情竟送给了这样一位腌臜东西，而一世的英明竟毁在了一帮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手里！
母亲讲着、讲着，竟然泪流满面，长叹道：“我原以为你奶奶讲的是假故事，现在想来，她更不容易呢。年轻守寡，老来丧子，真是不幸啊！”
五
故事到此并未结束。母亲宫颈癌的病情得到控制后，接着又患上了放射性肠炎。几年时间，住遍了南昌、赣州等地的多家医院。陪护时聊天越来越多，母子之间的心结也就慢慢地打开了。一日，与母亲再次聊起玉壶，她居然说出了另一个秘密。1993年秋，邻村有一个中年男子上山挖枯树根，竟挖出了一瓷缸银元，足足五百块，全部是白花花的硬货。母亲描绘着那个地方的特征：“长着一棵高高的乌桕树，枝繁叶茂的，旁边是几棵木梓树。”她连连叹息道：“这肯定就是你奶奶当年埋的银元，因为你奶奶当年带我去那一块地方找过几次，可一直未找到。”
2014年，祖母逝世十周年。清明节祭祀时，母亲又告诉了我一个更加令人吃惊的消息。原来祖母和兰子当年曾育有一女，只是为了保护兰子不丢饭碗和名誉，竟将小孩送给了吉安城里一位姓王的人家，后来寻过几次，又是杳无音信。
那天，我在祖母的坟前坐了许久，虽然淋着小雨，但我一动也不动。我不知当年兰子在写“坦白书”时，是否还记得自己曾念过的那句诗？也不知这些年祖母心里到底沉淀了多少秘密，忍受了多少委屈？……天地苍茫，阴阳相隔。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无从知晓了。我只看见祖母的坟头上早已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还有一丛丛高矮不齐的灌木。
2020年，住在养老院里的母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闲聊起祖母的一生时，母亲总结道：“你奶奶一辈子过得很艰难，但是最让她苦恼的还是那只玉壶。因为玉壶在她的心里最贵重，可她丢得最憋屈，最伤心！”
谁知，还在念叨祖母的母亲，到了2021年元月，竟再也经不起病痛的折磨，悄然离世。一层薄薄的土堆，从此分开了母子。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所有的往事，皆化作了过眼烟云。
不思量，自难忘。至今，我固执地以为，祖母的玉壶并没有丢失，她传给了我，一直留在我的心底，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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