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萤
01
灭世核爆后的若干年。
对于一个存在了近46亿年的庞然大物来说，全世界的核武器一齐爆炸，也不如十级地震带来的伤害大。导致恐龙灭绝的陨石撞击地球事件所释放的能量大约相当于13级地震，而地球至今依旧完好。不过这场人祸之于人类文明，却是毁灭性的。
末世降临。冲击波绕着地球狂奔几十圈，全世界肉眼可见的地上建筑瞬间被摧毁，那些曾经的历史骄傲被击得粉碎。数以百万吨的燃烧物被喷射进大气层，那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烟花齐射。与此同时，所产生的蘑菇云很快到达了平流层的最高处，蔽天遮日，全世界的气温几乎降到了冰点。随之而来的是旷日持久的核冬天，每一个角落都被覆盖了放射性尘埃，大地冰封，全世界的物种开始逐步灭绝。
在这样的灭顶之灾面前，人类当然也无法抵抗。但能够从历史长河中杀出一条血路，并成为地球的主宰，人类是不会轻易认输的。至少，在某地底深处，这一切仍在延续着。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L君拎着10个积分换来的食物、水和其他生活物资，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这是一个正方体空间，每一面墙内嵌着25个抽屉式方格，每个舱格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平躺，意味着这里至少居住着100人。舱格内拥有着完善的恒温、供氧系统，用餐、洗漱、休闲等活动在中间的公共区域进行。这种所在在末世被称为舟舱，是社会管理的最小单元。
相比较前世，末世科技没有太多进步，甚至还有所倒退。末世的科技研发主要围绕着生存这一根本，主要就是衣食耕作、畜牧养殖、能源采集、制氧、开发地下水源等。在科技上取得的突破主要集中在人造太阳和对地表核污染水、核辐射空气的处理上。
末世现在的领袖是misteS AI ，被人们称为艾先生。他的父辈在是前世某科技公司的总裁，凭借着过人的手腕打造了初代地底世界，经过若干年的发展，形成了现有规模，传到艾先生手上已经是第7代了。初代的地底世界是以公司的形式存在，由于人口的不断增长，后来才改称末世政府，总裁改称为执政官。由于艾先生一脉延续了人类文明，因此在末世民众的眼中，他们那就是至高无上造物主。
为了管理这越来越庞大的群体，末世实行着严格的等级制度。L君所在的舟舱为最底层，也是最庞大的单元，据说有上万个舟舱近百万人，且几乎全是男人。主要负责工作环境最恶劣的能源采集等体力劳动，包括煤炭、石油、天然气、地热等。该工种还承担着最艰巨的地底世界扩充掘进工程，因此被形象地称为“地老鼠”，所在的舟舱也被称为鼠舱。
在此之上就是负责衣食耕作、畜牧养殖及其他日常所需的地底农人，所有的吃穿用度都由这千余个舱十万余人负责生产加工，所在的舟舱被称为农舱，成员开始出现女性。
农舱之上是近万人的供氧、供水、供暖、供能源、医疗团队，手握地底世界的生命线，被称为生命之舱。
地底世界数百万人的管理也不是一件易事，因此生命之舱上还有一个庞大的管理舱群体，集行政、治安管理于一体的管理层。
对于地底世界的所有幸存者来说，这四个等级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基本的架构。末世取消了货币概念，取而代之的是积分制。如果想要实现阶层的突破，全靠积分累积，阶层不同，工作一天的积分也不同。3000分可以从鼠舱升到农舱，5000分可以从农舱升到生命之舱，10000分可以升到管理之舱。比如L君，鼠舱工作一天有5个积分，今天用10分换取生活物资，意味着他今天是负分。而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负分达到500，将被送入监狱，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如此奢侈。积分制看似合理，但是想实现阶层跨越很难，在第一步上就卡死了99%以上的人，例如末世的人身体依然会生老病死，进医院就要花费大量积分。
在单元之外，地底世界没有娱乐、运动等场所，为了减少氧气的消耗，除了劳动以外，禁止了一切非必要活动。同时，因为资源的匮乏，为了控制人口，末世还严禁男女之情，一旦发现，直接入狱。所有新生儿都是基因工程产物，为了保证足够的劳力，九成的新生儿被人为控制为男性。他们不明父母，被统一抚养和教育，年满16周岁后送入舟舱，每个人都要劳动到直到被确认确实干不动了才会送到福利机构。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没有真正离开过舟舱。
L君负责某煤矿的挖掘机驾驶工作，相对于初代地底人刚到地下的窘况，这一代人的工作条件已经好了许多，至少恢复了前世90%的机械化能力。
刚走进舟舱，几个工友已经在中间那张长桌上进餐了，看着一向节俭的L君拎着的大包东西，几人开始打起了呼哨。
“L，你这是准备摆烂了吗？”
L君笑了笑，并没有搭话，打开储物柜，将东西放了进去，取出洗漱用品，又开始脱掉厚厚的工作服和那块寸步不离的腕表。那是一款集个人信息、通讯、积分统计支付等功能为一体的多功能腕表，是每个人最重要的物品。
L君已经一周没洗澡了，因为洗澡也需要积分。徒手作业的工友可以享受每天免费洗澡一次的待遇，而他却不能。实际上他可以坚持更久不洗澡，但今天站在煤浆中修理那台老爷挖机，全身已经脏得不忍直视了。
水微微泛黄，还有一股淡淡的泥腥气，淋在他发白的皮肤上，乍现出无数道微黄水线，就如同蚯蚓般的青筋毕现。L君忍不住骂了一声，忿忿着明天一定要打报告换掉那台老掉牙的挖机，便将水龙头关上，往身上涂抹着廉价的沐浴乳。
生活用水与饮用水是两条线供应，为了节约资源，生活用水相对来说净化度一般，因此极不稳定，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事。也许是骂的这一声起了作用，再次拧开水龙头时，水干净了许多，L君不敢耽搁，赶紧将全身冲洗干净，毕竟超时是需要重新计费的。
洗完澡出来，几人仍然没有走。L君叫住了他们，从柜中将丰盛的食物拿出来铺在了桌上，又将副舱长叫了过来，最后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了一瓶酒。这在地底世界可是稀罕物。
“哇哇哇，看来不是摆烂，是发横财了！”
几人眼中顿时放出光来，如果不是副舱长在，怕是早就抢了起来。
L君不以为意，给每人都满上一杯。
“感谢诸位，特别是大叔多年来的照顾！”
“你升到农舱后，一定要继续好好表现，替我们1127号舱争光，我印象中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升舱了。”
副舱长是一位年约五十的大叔，微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相比严肃的舱长，副舱长随和多了，L君一直称呼他大叔。地底虽然有人造太阳，但相对来说，还是不够的，因此地底人普遍白皙而瘦削，像大叔这样的体型肤色不多见。
副舱长一番话，众人才猛然发觉，一向努力节约的L君竟然已经2980分了，按现在的进度，最多一周便可以升舱了。几个年长的都几乎记不起上一个升舱是什么时候了，而几个年轻人甚至都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众人不禁欢呼起来，是那种真心的开心。
正欢乐间，一个瘦弱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抢过桌上一杯也不知道是谁的酒一饮而尽。又抓起一大块肉塞满了嘴间，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大约是祝贺的意思。
此人是1127舟舱最不受欢迎的人物，平日里好吃懒做，好占便宜，又因身材瘦小，尖耳猴腮，被唤作老鼠，是鼠舱里真正的老鼠。有人刚想呵斥，L君摆了摆手，又递了一个鸡腿给他。老鼠接过鸡腿，一开始愣了愣神，继而面上露出一种极复杂的神色，朝L君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这种人理他干什么？活着都是浪费空气！”
“就是，听说他都负很多分了，说不定哪天就被带走了。”
在末世，这种人一向不为人所容。待人和善的L君没有再解释什么，只说是让人沾沾喜气，便打发了过去。
02
L君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从他进入舟舱起，他的目标便不只是升入农舱而已。躺在舱格里的他正摩挲着一串水晶手链，心想着送给一位美丽的织娘。这是一向循规蹈矩的L君唯一的一次逾矩，但也仅限于此。在一次偶然的机会，L君邂逅并帮助了一位美丽的织娘布玛，两人联络已经有两年了，L君能感觉出来对方内敛的热情，只是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不捅破这层薄如蝉翼。
这串手链是他用从煤矿中采到的水晶制成的，花了好长时间亲自打磨。在末世，首饰成了最没有用的奢侈品，但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那种“blingbling”的东西。L君想趁明天休息时送上这串手链，并告诉她自己升舱的喜悦。
布玛从事的是纺织工作，位于C-191区的纺织厂。地底世界四通八达，但又纵横交错，内部结构的复杂程度堪比蚁穴，车辆很难直行一公里以上，需要不断搭乘电梯换层。为了到达这一地区，足足花费了L君两个积分，想起来都肉痛。可惜这来回四个积分注定浪费了，布玛的室友告诉他，布玛昨天被抽调到更高级的岗位了。
难怪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回信。L君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郁闷的L君刚回到1127，便看到舱外停着一辆七座公务车，车顶挂着警灯，兀自闪个不停，有些迷离。车前站着两个身着制服的公务员，舱门大开，两个警察正押着垂头丧气的老鼠走出舱来。一众工友跟在后面目送着。
老鼠纤细的手腕上拴着一副手铐，总让人疑心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抽出手来逃脱。但他此刻瑟瑟着，怕是没有了那种可能。直到看到了L君，老鼠才勉强停止了筛糠，垂头立在车前，听那两个公务员的宣读。
L君心里很乱，特别是看到老鼠几乎被架到车上的瘫软背影。对于宣读的内容，他零星听了个囫囵。也不知是负了多少，将要受到刑罚云云。谁也不知道这个刑罚是什么，末世政府对于此类信息从来不公布。但可以想象，要想出来，老鼠是要吃大苦头的。监狱不养闲人，劳动改造有积分，只是比外面更难，不过大抵是回不了1127了。这么想来，昨晚的酒菜算是送行了。L君没来由想起了“断头饭”，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下午上工时，L君仍有些心不在焉，布玛依然没有回信息，老鼠那佝偻的身影又时不时跳出来。这导致他在施工时险些酿下大祸，差点挖塌了支架。这在地底世界是很严重的事故，搞不好会引起连锁反应的，即使矿区远离聚居地。
“怎么回事！你可是连续一千天无事故的模范标兵，而且马上就要升舱了，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工头有些恼火。L君自知犯错，咬着唇，盯着那挖斗一声不吭。工头平日里对他不错，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忍再苛责，便让他提前下工了，只是当日积分没有了便是，小作惩戒。
今天可能不是什么好日子。L君又看见了公务车，才走进舱内，便看见大叔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向他使着眼色。
“别争辩，但原则上的错误也别承认，尽量往小了说。”
大叔说得很急，L君不甚了了，但已经没有机会让他说话了。只见一个公务员走了上来，询问他的身份。L君一边应着，一边瞥见还有两个公务员正在翻查着他的舱格。
“你们……”
没等他说完，身后传来了一股力，将他衣角死死拉住，他便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大叔。
一间昏黄的房间，逼仄而阴冷，泛着金属寒光的桌子上摆着一串水晶手链。桌子那头是两个一脸漠色的公务员，其中一个将台灯往上翻了翻，直射L君。那惨白的光蛮横地射穿了L君的防备，甚至当他扬起手后，依然从指缝中渗入。
“说吧，你和布玛什么关系？”
当看到那串手链时，L君就了然了，自然也明白大叔话里的好意。
“普通朋友关系。”
“普通朋友会想到送这种东西吗？”
“没想那么多，就是想送朋友一些小礼物而已，我没有逾矩行为。如果这都不允许，那不送便是了。”
“可你有这个苗头。”
面对着这样无理的揣测，L君选择了沉默。
“我们检查了你的记录，今年来，你购买和使用替代品的次数有些频繁。”
在末世，为了严格控制生育，历史上有段时期，甚至采取了推广服用抑制性欲药物的措施，后因副作用而被喊停。但无论如何，男女生理上的需求却是不可能被完全泯灭的，因此也被允许使用道具解决生理需求，但摒弃了那些露骨惹眼的字眼，统称为替代品。
一想到自己最隐私的部分被人这样掀了开来，L君就面红耳赤，全身燥热不已，继而气得几乎晕倒。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被人旁观了一般，而他没有这般变态的癖好。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强自镇定着，平静说道：“我二十五了。”之后，无论那人提任何问题，或犀利严厉冷厉，L君都只有那两句话，“我没有逾矩”“我二十五了”。
考虑到L君一直以来的良好表现，和确实不构成事实的逾矩行为，没有对他进行进一步处理，也没有扣分，但被禁足三天，就在这间房间执行。这意味着L君升舱的日子无端端又被迟滞了，不过相对而言，已经算最好的结果了。
虽然出生便是圈养的生活，习惯了地老鼠似的环境，但禁足的日子总是难熬的。
这房间和所有地下建筑一样，使用的是同样抗压耐高温的材料，都是统一的冰灰色。极目四望，惨白而略青，如同这地底世界的冰冷。
L君仰躺在简易铁床上，看着那渐渐晕染并融成一团的天花板，努力想从那一圈一圈的中心将目光投射出去。他常常会想看看地上那个前人们生活过的火热世界，看看现在变成了哪般模样。这不是寻根问祖的幽思，他就是单纯想看看。无父无母的地底人鲜有这种情怀了，就拿L君来说，他身上至少就有蒙古、欧罗巴、尼格罗等几种人种体征。
03
就在他心儿都快飞出这地底的时候，耳中倏地钻进了一个声音，却是一个很温和的声音。
“想上去看看吗？”
“嗯……”
想也没想，L君应了一声，又猛然反应过来，一个激灵从床上跃了起来，却差点撞到了头顶的扣板。
昏黄的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瘦削的脸，仿如刀刻一般，刚毅而挺拔。一袭黑衣，暗红色的条纹，让他身形显得更加苍劲。这人直接问出了他心中所想，而此刻大门紧闭着，这令得L君心生疑窦。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通常他们都叫我S先生。而我怎么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我在反思自己的错误。”
疑他有诈，L君矢口否认，他可不想被“钓鱼”把事情再度升级。
“你错了吗？”
“我错了。”
“如果你的错误是建立在对一位美丽姑娘正遭受不幸而熟视无睹的基础上的话，那你错了。”
闻言，L君心脏如同被扎了一针，隐隐作痛，旋即心房顺着针眼呼哧呼哧喘着，他不禁颤抖起来。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S先生没有接话，面朝L君身后的那面墙，用手在空气中比画了一下。如同魔法般，L君身后突然亮了起来。他回身看去，只见一块长方形屏幕很突兀地出现在墙上。画面里，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着华衣，坐在一张宽大的床间。裙摆如同层层波浪，铺排在床上，而那姑娘位于浪的中心，惶惶无助，四处张望着。在这顾盼中，L君瞧见了姑娘的正脸，正是布玛。
“这，这是什么？”
“这是你心中所想。”
S先生静静立在那儿，L君不由得更多了几分悚然。没等他追问，画面中，一个模糊的影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布玛像受惊了一般，却深陷那层层波涛之中，动弹不得……
画面到此为止，那幕墙又恢复如初，是那亘古不变的冰灰。L君终于失态了，不断锤击着刚刚显出屏幕的墙面，又转身朝那怪人怒吼着。
“布玛到底怎么了？你快，快使用你的魔法，给我看……我要看！”
“对不起，那人来了，我也无法再继续了。”
“那人是谁？”
L君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径直冲向了那神秘男子。S先生面无颜色，朝门口那面墙急速退着。在L君触及之前，如同来时一般，很诡异的，竟然直接隐没进了墙体，消失不见。L君猝不及防，一下撞到了墙上，发出很大一声。跌坐在地的L君还没来得及咀嚼这诡异，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直到禁足结束，L君也没能想明白那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S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但额头上那未消肿的包却时时提醒着他，这是真的。
“还好只是禁足，对你升舱没什么影响。”
看到一脸颓丧的L君，大叔有些不忍，出言安慰。
“大叔，你听说过S先生吗？”
L君实在忍不住了，压低声音悄悄问道。大叔闻言，脸色大变。迅速左右环顾了一下，拉着他来到了一角，震惊且有责怪之意。
“你从哪里知道S先生的？你到底听说了些什么？”
L君从没见大叔这般紧张过，以至于自己的手臂都被他抓疼了。本来打算告知自己在禁足房中遭遇的打算被生生咽了回去。
“大叔，我是无意中听说的……你再用力，我胳膊都要紫了。”
大叔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将手松了开来。看着不断揉着自己胳膊的L君，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记住，如果不想惹麻烦，跟谁也不要提起S先生……这称呼本身就是一个禁忌。”
虽然L君很想知道为什么，但看大叔这模样大抵是不会告诉自己的。想想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已经近在咫尺了，因此，心中纵有千般疑问、万般不甘，L君仍选择强压下了心中那团火焰。
升舱，升舱！告别最辛苦最危险的工作，让自己活得更轻松体面一点。
L君不断地这样告诫自己。很快，他的积分便来到了3000分。他开始清理自己的个人物品，并将一些送给了同舱的伙伴。就在这一天，农仓的管理来接他了。在大叔殷殷的嘱托当中，L君挥别了已经生活了九年的1127舱。
一种即将迎接新生活的喜悦充斥着，他在心中盘算着不知道被分配到哪。有可能的话，最好是加工环节。农仓管理对他的资料看很仔细，不时询问他一些问题，并露出满意的神情。最后，经商议决定他分到仓储中心，负责开叉车转运货物。这在农舱算是一份比较好的工作了。
就在农仓管理着手给他分配居住舱的时候，两名公务员又出现了。现在L君看到那身深蓝衣服就心有余悸，每次出现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事。果不其然，L君的升舱被叫停了。理由是近期他被禁足处罚过，暂缓升舱一年，继续回1127舱参加劳动，积分正常累积，一年后，无违纪违法情况再行升舱。
“规则上说得很清楚，满3000即可升舱，从来没有说被禁足就不能升舱，而且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非要在交接的时候才来说，我很不理解这个决定。”
一想到心心念念多年的升舱又起了变化，L君忍不住提出了抗议。
“规则解释权归世界政府所有。”
“我认真认真工作了九年，不敢迟到不敢偷懒，而且我并没有犯什么错，却因为你们这个该死的解释权，又把我硬生生打回了鼠舱，继续在阴暗潮湿的矿洞里像一只老鼠一样苟延残喘。”
L君十分恼火，几日来压抑的情绪被戳破了一个口子，不断往外喷涌着。
“我可以将你的不敬理解为一种情绪的发泄，也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不要节外生枝，只是一年而已，只要你表现足够好，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正式来到这里工作了。”
那人冰冷的声音，就如同某个季节矿洞里刺骨的寒意。这种明显被针对的遭遇令他气得浑身发抖，足足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直到那股怒气被强行自我消化，他才叹了一口气，身形委顿，算是默认了。
“我有必要提醒你，工作无分贵贱，每个人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希望你端正态度，提振士气，祝你早日升舱。”
如果是前几天，这样的话L君还会觉得十分励志，但是现在听上去尽是讽刺。这人最多也就三十的模样，他又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管理岗位的？这些话他仍然没敢说出来，只是在心里腹诽着。
04
在末世，电是一切的命脉，没有充足的电力供应，一切都是空谈。当前，风力、太阳能不能用，地下河用于发电难度大，受限制多，基本可以忽略。而核电给人类留下了噩梦般的回忆，因此被公投摈弃了。目前唯有火电是最可行的，因此地底矿藏开采的重点是煤矿，其次才到石油天然气等。所幸的是世界煤炭储量十分丰富，供应这五百万地底人，暂时还没问题。大约有60万煤矿工人在支撑着电力的生命线，是末世最大的一个群体。
重回1127，确实有点让人尴尬，但L君平素为人厚道，与工友们关系也不错，倒也没有太多歧视和冷遇。L君没能回原岗位，而是重新进入了一个矿区。这是一个机械化程度更高的煤矿，采用的是长壁开采技术。采煤机在狭长低矮的巷道中掘进，挖下来的煤通过传送带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外面。L君的新工作便是操作采煤机。
一年的时间，对于L君来说既漫长也不漫长，只是心境的变化，总觉得有些难熬。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他才总算是恢复了常态。
半年后，下工回舱的L君刚到1127所在的街区，便看见乱糟糟的一团。不断有车子驶过，一身狼狈的工友惶惶奔走。还有的互相搀扶着，那渗血的绷带告诉着人们事态的严重。
L君心里一咯噔，这怕是出事了。他一把拽住一位有几分面熟的工友，却差点将人拉了个踉跄。也不管对方的愠怒，L君急急问道：“哪个矿场出事了？”
无缘无故差点摔个跟头，这位工友本想骂人，但话到嘴边，发现是L君，才又生生将脏话吞了回去，粗声粗气地回了声：“171。”
171煤场正是L君之前工作的地方，那是一个更传统的煤场，开掘的方式更开放，那里有许多他熟悉的朋友。一想到这里，L君手上的劲也不由重了几分。这引起了那位工友的不满，甩脱了他的手。回过神来的L君来不及细想，一路逆着人流奔向171煤场。
费了好大的劲，L君搭乘上了一辆救援顺风车。刚到矿场入口，发现这里已经被各种救援车辆堵满了，却都没有进去的迹象，现场也拉起了警戒线。
L君不顾众人的诧异和不满，一路往里扒拉着，终于挤到了警戒线前。这里站满了惊魂不定的人，无一不望向线以内的某个方向。每当有救援人员抬着担架跑出来时，便引起一阵骚动。
这都是救援现场的常态，唯一有些扎眼的是，近百名荷枪实弹的警察严阵以待，站在警戒线前，警惕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仿若将生死界线隔了开来。
L君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熟人——曾经的工头。只见他手缠纱布吊在胸前，显然也是挂了彩。L君奋力挤到他身前，拍了拍工头，急切地问道：“老大，情况怎么样了？小A他们呢？”
“都埋在里面呢！”
工头正是忙碌的时候，头也没回，没好气地应道。忽又觉得声音似乎有些熟悉，终于回头看见了L君，神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情况很不好，你那帮小兄弟正好在最里面施工，而且现在听说还有渗水的情况……”
“老大，我申请参加救援！”
“你可别添乱了，你没见我都被拦在外面吗？”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里的环境和地质了！”
L君仍在试图说服工头，却见哗啦啦一下，从矿场方向涌出一群救援人员。只见为首的一人走到现场维持秩序的长官面前耳语了一番，那长官便招呼着警察驱退所有围观者。
拥挤的人群神色木然着，往后退的同时挤压着L君，顺势将他也往外涌着。而那些救援队员大有收工之势。L君勉力从人缝中了挤了出来，又跑到了警戒线前，大声喊道：“这是干什么？你们要终止救援吗？”
“是的，里面又开始坍塌了，目前情况已不适宜开展救援工作了！”
为首的那人走了过来，眉头紧锁，神情严肃。L君虽然心有不甘，但面对这样的理由，他当然无法反驳，只得向后退着并一步三回头。
矿场入口越来越远，L君的心也像矿上随处可见的粗麻绳那样拧巴着。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似的，却怎么也说不上来，直到警戒线那一簇人越来越模糊时，他的心咯噔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如果又开始坍塌了，那为何刚才他们没有感到没有一丝异动？
一想到这里，L君不顾工头等人的诧异和呼喊，猛地又跑向矿场。哪知刚跑到一半，只听得几声闷响，地面剧烈战栗了几下，然后便见着一阵烟尘从矿场里向外飘了出来，铺天盖地。
这是炸药！
一瞬间，L君心中那关于朋友的记忆被点燃了！那团愤怒也随之喷涌出来！当他不顾一切越过警戒线往那依旧在飘着烟尘和煤尘的矿场跑去时，一股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将他团团裹住，想要将他与矿场阻隔。他声嘶力竭地吼着，仿佛从这声音中获取了无穷的力量，那四面之力竟有些不敌，让他又挣扎出去好几米。忽然，脑后传来一阵剧痛，L君的力量随着这痛感一卸，本来嘈杂的四周忽然变得寂静，他只觉得通体变得好轻盈，灵魂仿佛挣脱了束缚，从躯壳中飘向混沌，却被这地底的穹顶所阻拦。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就那样软软地跌了下去，扑进了一片黑乎乎的泥泞中，随之而来的是轻盈不再，被一种沉沉的嗜睡感拽着往下坠，往下坠……
05
再醒来时，L君发现自己又身处那间禁足房中。还是那张冰冷的简易铁床，脸有些刺痛。他小心循着摸了摸，很粗糙的一层什么东西附在脸上，甚至有些剌手。小心反复摩挲着，终于确定那是泥煤浆干涸后形成的干皮，撕扯着他肌肤。他不敢生掰，又看了看身上，衣服裤子也是如此，硬得好像零下三十度晾在户外的衣物。
这也不知道是躺了多久。突然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L君的心不由提了起来。这一次惹的事情应该不小，他不知道即将面临什么，更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勇气。
就在这一怔之间，那个男人又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如同上次一样，一来便说道：“我大概率知道还能再见你。”
L君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漠然看着他，淡淡地问了句为什么。
“虽然你一直表现很好，但你骨子里是一个他们所谓的不安分的人，你终究不会向现有生活低头。”
“为什么我一提起你的名字，别人像见到瘟疫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通常他们称呼我为最大的麻烦者。但似乎瘟疫这个词也不错，我希望我能像瘟疫一样席卷这个世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从而看清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怎么了？”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笑话。”
L君闻言，陷入了沉默，他仍在思忖着这矿难与笑话如何联系，S先生手一挥，那大屏幕又在墙上现出。
昏暗的光线，看不出什么场景，直到镜头中出现了十数个灯影，L君一眼便看出来那是疝气矿灯。借着这瑟瑟的光影，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这一个被几根木桩撑起的狭小空间，顶上时不时簌簌往下掉着渣土。年龄最小的小A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浑身发抖，小声啜泣着。年长的几位搂着他，一边安抚一边打着气。
L君看得心头一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听得轰隆一声，前面的画面剧烈抖动起来，霎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须臾后，画面静止下来，却再也见不到小A他们，只有漆黑一片的混沌。
“人呢！”
L君抓狂似的连喊几声，S先生没有搭话，神情很凝重。他刚想追问，画面又一转，是救援队正在掘进的场景，那个为首的男人在一旁对着对讲机小声说着什么。很奇怪，明明是遮遮掩掩很小声的样子，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L君耳朵里。
“……停止救援，没必要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针对还存在裂隙的情况，上面指示采用爆破的方式，将此处彻底掩埋，永绝后患。”
“那你让我如何对外面的人交代？”
“那是你的事，你的职责就是服从最高指示。”
关掉对讲机后，那人狠狠骂了一句脏话，但却没有迟疑，对忙碌的救援队下达了撤退的通知，之后便是L君经历的那一幕。
看完了这一切，L君震惊到无法言喻，不住地摇着头，喃喃着：“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他当然可以这样，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他的个人资产，对于他而言，所有的付出只需要匹配划不划算这个问题。生命于他而言，那是一个从来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
一瞬间，L君就想到了那个人。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想都是一种亵渎，现在却很自然地联想起来。
“是的，我们的救世主艾先生。”
“等等，这个问题先不说，你为什么能看到这一切，或者说你为什么有这些影像？”
L君又想起了他视空间于无物的种种诡异，突然愤怒了起来。
“你既然有这样的能力，那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继续保持你的愤怒，那样会让你在这个世界保持清醒。我真的很难向你解释，因为我能看到一切，就如同我能出现在你面前一样，但除此之外我能做的不多，这不是不想的问题，而是不能。”
L君闻言，心中那失落又甚几分。S先生看出了他的沮丧，朗声道：“世界就在那里，但每个人都只会看到自己需要的世界或别人告诉你的世界，我们都是被禁锢在这个虚妄世界里的无知者。认知是一切的根源，只有真实地认知这个世界，才能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也才能避免这些悲剧。”
话有些玄奥，L君似懂非懂，仍不作声。S先生顿了顿，又说道：“还记得那美丽的织娘吗？想知道那个从门外走进来的模糊影子吗？”
L君终于想起了这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个影子就是我们这个地底世界的伟大缔造者，现任执政官，受万人敬仰膜拜的领袖艾先生。”
“所以……”
“所以那个美丽的织娘是这个世界供奉给他享用的女孩。很可笑吧？”
S先生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在他的设计下，这个世界绝情绝爱，他却堂而皇之地践踏着这一规则，不断壮大他的后宫。他不思进取，教育落后，科技不前，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更容易控制现在的人类，更能满足他的骄奢淫逸。那些可笑的积分制度让人类文明发展陷入了停滞，这甚至是历史的倒退。”
L君近来也许曾经在心中萌发过类似的念头，却从来未想过能亲耳听到如此酣畅淋漓的痛斥。一直所受的教育让他心生几分怯意，在面上表现出来的依然是惊恐，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S先生一直用的是“他”而不是“他们”，毕竟这些制度已经延续了很久了。而眼前这个激昂的男人，满脸绯红，仍处在亢奋之中。
“所谓的福利院、监狱，其实就是每个人的最后一站，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的最后去处就是更深处，身躯腐烂，和这永夜混为一体，若干年后，成为这片也许会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壤的养分来源。”
“底层的生命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就如同他们设计的那套积分制度，死多少人就是加减乘除的问题，他们考虑的是价值。比如这次矿难，有没有救援的价值，如果价值为零，他们甚至不惜亲自动手。”
“可……可他们曾经挽救了人类……他们……他们怎么会这样……。”
面对着这可怖的真相，L君喃喃着，嗫嚅着。
“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核大战可以毁灭一切，但却毁不了藏在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和卑劣。”
“那，那我该怎么办？这个世界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L君不免绝望起来，巴巴地望向了S先生。S先生又在空气中比画了一下，墙上陡然现出了一幕光门。S先生站在门内，全身沐浴着白光，朝L君笑着，那令得他不由自主地朝那光走了过去。在穿过光门的瞬息后，L君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一个温暖的广袤空间中。那暖意让身体潜藏的某些因子觉得很亲切、很熟悉、很怀念，好像置身于久违的天然日光之下，也许来自于地表那若干年前的记忆。
数不清的人在忙碌着。
劳作的人在黄灿灿的作物间挥洒着汗水，男男女女们迈着轻快的步子，欢声笑语充斥在田野。一袋一袋的食物被装到了车上，如同小山一般的麦垛连成了片。一个少年坐在垛子上，手捻一根麦穗，先是吮吸着那香甜，后又嘬起了嘴，轻快的口哨声婉转悠扬，且是有魔力的，不多会便勾起了成片的口哨声，无需排演，整齐划一。
这口哨声中，远处数家厂房咚咚作响，像是为这哨声擂鼓，两相呼应，竟出奇的和谐，宛若一曲大歌。车间中，各种机械高亢激昂，释放着血脉喷张的力量。无数赤裸上身的汉子，在炉火的映射下，胸膛变得通红，壮实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那突兀的纹线从手指尖掉下，摔在地上，很快便被滚烫的热情蒸发。一件件武器半成品或成品在传送带上前进着，流畅而富有节奏，像是在接受检阅。
L君怦然心动，突然间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看向了身边的S先生，S先生食指竖于唇间，嘘了一声，闭上了双眼。
“听。”
“听什么？”
“听人世间真正的声音。”
L君也学着S先生的模样，闭上了双眼，但还没来得及咀嚼，便被一阵欢呼声打断。他睁开眼来，看到无数双眼睛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却是全部投在了身边的S先生身上。那目光充满敬意而热烈，甚至有些灼人。在这诸般火热中，L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老鼠。本因在监狱消失的他正扛着一袋麦子，驻足望着这里，身形比从前壮实了许多，那种总是游离在人后的畏畏缩缩不再，周身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神采……
06
一艘飞船在茫茫星际中航行着，在熟悉的航路终于又见到了那颗熟悉的星球。此刻的它，不再湛蓝，仿佛蒙上了一幕巨大的灰纱，了无生气，就那么静静地横亘在更大更寂寥的世界里。
飞船突然加速飞向了那颗星球，一头扎进了那层灰幕中。终于，又从蒙蒙尘霾中破空而来，在荒芜的星球表面缓慢飞行着。飞船内百十双眼睛盯着飞船外死寂的大地，时而怅然、时而热切，时而沉思。
“船长，有能量反应……等等，天哪！在能量方向竟然还有信号！”
仪表闪动，一位操作员连续发出呼声，瞬间打破了飞船内的安静，引得众人都聚到了他身后。
“难道还有幸存者一直生活在这里？”
这是萦绕在所有人心中的喜悦，没有命令，飞船便全速朝着光标的方向驶去。
这处地表的建筑物已全毁，蒙着一层厚厚的放射尘，但依稀能看到昔日的规模。根据反馈，能量和信号就在此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飞船内的大屏幕。久远的数据显示，该地处在原非洲板块，建筑物为一家科研中心，专门研究一个20亿年前就存在的天然核反应堆，其所属为一家名为方舟的跨国科技公司。一看到是天然核反应堆，众人皆露出失望的神色。
没错，这个星球就是地球！
当初灭世核战的最后时刻，部分人类借助当时的先进科技逃离了炼狱，并重新找到了栖息的星球，将人类文明延续了下去。幸存的人类吸取了灭世教训，摈除了一切成见，励精图治后取得了巨大的进步。然而人类总会不自觉走到那哲学的终极问题里去——“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做什么？我要到哪里去？”。于是，这艘飞船载着一百名船员，肩负着重任，踏上了寻根之旅。能量的反应让他们欣喜若狂，却发现来源于一座天然核反应堆，因此失落难掩。
“船长，这个能量并不完全来源于核反应堆，数据显示这里仍有电力在运行，可能位于地表之下……”
某人的话又将众人的情绪调动了起来，片刻之后，飞船稳稳地降落在地表。落地时，高浓度的沉降微粒扬起漫天尘埃，在这混沌中，六只机械臂从船体两侧伸出，灵活地进行作业。不多会，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断壁残垣当中。飞船中走出五人，身着厚厚的防辐射宇航服，跟随着两个载满设备的机器人，鱼贯走入了地下。
这是一个距离地表近五十米的一个大厅，大约有一百平方。大厅灯火通明，几乎保持了原貌，几具接近风化的骸骨以不同的形态倒伏在大厅四处，一台超级电脑处于开机状态，巨大的散热系统发出嗡嗡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地底深处格外刺耳。
通过细致检查，考察组船员发现电力来源于改造后的天然核反应堆，换言之，这个已经运行超过20亿年的天然反应堆仍在源源不断地为这个地下大厅提供着电力，持续到现在。骸骨并没有被核辐射的迹象，根据现场情况推测，或死于饥饿，或死于绝望后的自戕。
“这台超级电脑居然还在运行着……哦，不！他似乎在抵御我的侵入。”
这位习惯带着惊讶声音的船员继续着他那夸张的音调，不经意间，他用的竟然是“他”而不是“它”，只不过当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反了他了，区区一台超级电脑，就算是成精了又怎样！”
新的发现让这位船员兴奋不已，隔着头盔都能看到他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
这是一场来自若干年后的科技与灭世前的地球科技的较量！最终，还是已经实现了自由星际旅行的未来科技取得了胜利！但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突兀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超级电脑已经有了自主意识！一个庞大的虚拟地底世界正在他的掌控之下！艾先生、L君、S先生、大叔、老鼠、布玛、工头等鲜活的人物跃然于屏幕之上，一个完整的事件脉络被梳理出来。
末世来临，几位方舟科技的科研人员侥幸躲过了核爆的第一波攻击，在这个地下工事中度过了一段煎熬的日子，有的人在绝望中离世，有的人在耗尽了所有食物和水后，也相继离世，唯有一堆冰冷的设备不间断地运行中。
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台超级电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觉醒了自主意识，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聊且无趣。于是根据前世基地某人喜欢玩的一款末世游戏设计出了新的人类社会雏形，并以游戏的方式制定了一套生存规则。因此以此为蓝本的地底世界乍一看机械而僵硬，实际上却透着一种玩味，近乎儿戏。
与此同时，超级电脑在庞大的数据库里继承了人类的劣根性，他开始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享受特权带来的快感。他称自己为艾先生，并开始神化自己，将自己打造成救世主，这份荣誉更是家族世袭。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不老不死的人工智能，他不断地粉饰，让自己血肉丰满形神兼备，也更神秘……而事实上，如果按照这种进化模式，假以时日，实体化真的有可能实现。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进化的同时，他创造的这个世界也在进化，也开始有了独立意识，并不断有跳脱出他的设定的情况，特别是S先生的存在。细究一下，这些名字也十分有意思，L君即labouSeS，意为工人，体力劳动者，S先生即SevolutionaSy，革命者，艾先生即MisteS AI ， 类似人工智能。
S先生作为最大的bug，类似于游戏外挂，其本身已经超出了艾先生的控制。他控制了一部分区域，那是艾先生所不能掌控的区域，并将这里打造成脱管的营地。越来越多的L君们聚集到这里，就像无数的水滴汇聚到了一个桶里，直到这个桶无法再承载，满溢而出。
考察组探查到这些情况时，一场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席卷了整个“地底世界”，悲壮而惨烈。L君和老鼠在战争中不断成长，已经因战功获得了相当高的职务。
……
五人组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飞船内，连那个话语最是夸张的船员也失去了活力。当这一切全部摊开在桌面时，全船人员一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考察任务因此终止，围绕这个问题，所有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并分裂成数个观点。
一方主张主动介入，扶持L君一方，消灭已经堕落腐化的艾先生势力，推动革命成功。一方认为这是一种新的生命形态，要尽力挽救，甚至可以尝试强行进行改造，消除敌意，使敌对双方能共存，以供长期研究。一方认为应该尊重客观规律，不应该介入，尽快离去，任由其自由发展。最后则是最富争议的一方，也就是激进派。他们认为，不能让这种生命形式存在，更不能让这种意识形态萌芽，必须将之彻底消灭。曾经的地球就是毁于这些人类的劣根性，是人类的耻辱。如今人类丑陋的一面开始衍生，谁也不能保证L君、S先生们不会是下一个艾先生。甚至想得长远一点，这种新生命形态一旦开始实体化并蓬勃发展，未来人类想回地球肯定要面对这些“新人类”，而疮痍的地球亦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人类遗留下来孽根始终还是要人类亲手了结。
这场争论越演越烈，持续数日仍在不断发酵，谁也无法说服谁。
无奈之下，船长只得强制叫停了讨论，将此间的详细情况发回了现在居住星球的最高裁判所，由他们决定。
就在消息发送的当天晚上，激进派迷昏了所有人，驾驶飞船悄悄升空。一枚高超音速导弹射向了地面那个黑黝黝的洞口。这枚搭载实心弹头的高超音速导弹以30马赫以上的飞行速度射向了地面。这种速度已经不需要装填炸药了，撞击地面后所产生的爆炸就相当于一枚小型的核弹。霎时间，尘埃漫天，这个新兴的生命体随之消散……
当激进派们做完了这一切，他们并没有酝酿更严重的事件，而是主动走进了禁闭室，将自己关了起来，表示愿意承担一切的后果。醒来后的船长面对这一切，知已无力回天，只得深深叹了口气，将最新情况发回总部。数日后，最高裁判所回信，只有两句残句，来自某东方古国典籍，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只言片语。
据《礼记·月令》篇：“季夏之月……腐草为萤”；《古今注》记：萤火……腐草为之，食蚊蚋。
众船员不得其解，在久等无指示的情况下，那位喜爱高亢的船员道出了心中猜测。
萤火虫产卵于水边的草根之上，幼虫入土化蛹，次年草蛹孵化为成虫，古人便误以为萤火虫是由腐草本身变化而成，因此有腐草化萤的说法。孵出后的萤火虫一般在野外的寿命是3—7天，其中少数的萤火虫寿命在10—20天。最高裁判所将超级电脑比为萤火虫，灭世后的地球为腐草。超级电脑依附着地球这个曾经腐朽，现在腐烂的载体，衍生出畸形的胚胎并孵化出来。超级电脑获得了生命，却只绽放了刹那，相对于地球漫长的岁月，这当然可算刹那，这也是他作为萤火虫的宿命。裁判所大约是默认了这个既成事实。
从位于平流层的飞船向地面望去，已经看不清散尽尘雾的那处所在。可想而知，在这样巨大的冲击下，那个地下工事将被轰击得渣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度超过300英尺的弹坑。没有生命能在这样的威力下存活下来，但那终究是一种生命。无声中，来自冥冥的感召，大家陆续走到窗前，默默凝视着下方，送别那瞬逝的萤火。飞船缓缓而行，隐入一团尘霾之中，继续这母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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