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患绝症之后
谷丽娜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她患上了医生都无力回天的绝症。谷丽娜得知这一噩耗后，心里的温度直接掉到了冰点，她本以为是妇科上的一直隐隐作痛的小病，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将要夺走她生命的癌症。她后悔莫及：我为何不早点来医院，照医生的说法就是自己来晚了，才酿出了神仙都回天乏术的沉疴。她懊恼于自己的愚蠢，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她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以此打醒愚不可及的大脑。她浑身都跟瘫了一样，毫无气力，就连呼吸都感到吃力。她既生气又失魂地紧闭双眼，不想再看到她留恋不舍的五彩斑斓的世界，眼睛里的泪水在眼皮子底下咕咕噜噜打转，可脑海里闪出的心之向往的星辰大海都是电视里看到的景象，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那么的让人心痛。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沉痛打击：我的命为何如此的苦，才二十六啷当的年龄，应该说美好的时光才刚刚开始，病魔就像一霎闪电，劈破最美好的向往。我也有妈妈，只不过她视我为累赘，或是多余，我渴望妈妈陪我，但她就像天空里的流星，可望而不可即，急速掠过我的视野，连丁点痕迹都没留下，如同漆黑的夜空，那样可畏，那样陌生。自我有记忆以来，是外婆不离不弃全程呵护我长大的，我所有掏心掏肺的话儿只对外婆讲，外婆是我最忠实的听者，不论我的话儿多么荒唐、无聊，她总是竖起耳朵洗耳恭听，听我排遣心里的怨怒。我和外婆的感情最深，比我的妈妈还要深一百倍，外婆对我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外婆曾对我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坐一次飞机，感受一下飞翔在天空里的滋味，就像鸟儿一样，看看地球到底是圆的，还是平的，山的后头是大海还是草原？”为此我下了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带外婆坐上她梦寐以求的飞机翱翔天空，俯瞰地球，解开她心里的疑团。
医生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活不过两月，这突如其来的厄运，我感到恐惧，害怕，我渴望出现奇迹，将病魔祛除。但是我卖力工作、省吃俭用攒下的五万元，不到五天就花掉了四万，对于如此夸张的花销，我感到无能为力，我没有钱财支撑到奇迹出现的那天。与其人财两空，不如及时止损，用剩下的可怜的两个月实现我的誓言。我必须立刻、马上制止无谓的花销，就算放弃治疗等于快速死亡，我也要用我仅剩的时光圆我外婆的梦想。于是我想到一个恐怕无人能理解的决定——放弃治疗。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怕人财两空。我不能干巴巴等死，我还要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捐献器官，我不能就身上的有用的器官带入地下，让其腐烂，浪费。要让同样被病魔蚕食的人，用了我的器官而奇迹般地起死回生，这就是我的意义。
我找到我的主治医生，向其表明我的主张，我将放弃治疗，利用这最后的两月做些我最想做的事。当医生听到我潦倒到身无分文的境地，他没有丝毫的劝慰，立即同意了我的出院请求。医生的这一做派，我并没有谴责，反而表示感谢。可捐献器官并非易事，旋即我又陷入了困惑。我厚着脸皮，病恹恹的再一次去找医生。医生看到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一脸嫌弃，答理我就像对牛弹琴，不是道德绑架，就是请求施舍。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冲我大声说道：“你要是没钱，我无法继续给你诊治，这是医院，不是孤儿院。”他的现实说法丝毫没有刺痛我置生命于不顾的谵妄内心，因为我并非求他施舍或是怜悯。“在我生命的最后岁月里，还有一个愿望请您帮忙，”我平和而坚决地说，“我的躯体俨如行尸走肉，魂魄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我要用我身上仅有的价值做最后一点贡献，我决定把我的有用的器官捐给那个最需要的人。”不屑看我而低头看化验单的医生猛抬起头，惊异似有敬畏的双眼凝视着我，他半晌没发一言，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害怕他回以拒绝，我渴望得到他的乞怜而用央求的眼神注视着他。“你这样做的后果你知道吗？”他恻隐地说，“这对于你无疑是雪上加霜，你将会很快失去生命，我奉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他的善意劝导，犹如丧钟，我双腿酥软，关节折了一般噗通跪下，泪眼婆娑。“医生是天使，”我抽抽搭搭地说，“而我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救。我是个苦命人，自小被父母抛弃，要不是外婆捡回我的命，今天跪在这里求你的就不是我。我这短暂的一生，已经辜负了外婆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我和外婆相依为命，我就是她的命根子，而我却于她老人家无望，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外婆。如果我临死之前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决然用我的器官挽回一条生命，我这么做就是为了鼓舞、感化外婆，她或许会接受这样的我，不致因痛失我而一蹶不振。至少这么做，我得到一点起码的宽慰，或是放心吧。这可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与其碌碌等死，不如捐献我健康的器官为那个最需要的人做点贡献，也算慰藉了我死后的灵魂。”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的勇毅和仁德我深表敬意，”医生说，“但我确实无能为力，医院不得直接接受志愿馈赠的器官，你不妨去别的地方看看，或许能如愿以偿。”
我失落地走出医院，一股脑儿想着如何捐献的事宜，可惜我于器官捐赠就像门外汉似的一概不知。我的腹痛又突突的，一阵强过一阵，我双手抱膝，蹲坐在路上，双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捏着下腹，强忍着病痛的折磨，发出哀戚的呻唤。临近晌午，阳光明媚，蓝天湛湛，春意俏皮地吐绿，马路两侧的白杨树披上了绿装，在强光的照射下，绿叶反射出刺目的光。我眼前有个少女穿着大绿裙子蹁跹掠过树荫，她是那样的青春，那样的健康。我十四五岁时也穿着缀着小白点的大绿色裙子，钻进外婆家门口的小山林——满山栽着白杨树，高峻挺拔，枝繁叶茂，遮蔽阳光的树荫下，我坐在虬枝上数透进光线的七色孔点——这些小孔就像密密麻麻的小太阳，光柔和煦，小孔成像的小光圈疏朗地打在地上，微风习习，我陶醉于如梦如幻的景色。外婆站在门槛上喊我吃午饭，我纳凉得舒服，故作捉迷藏似的一声不吱，外婆喊着朝小山林走来，以为我又在树林里睡着了，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轻轻地趴下，用裙子盖住我的头，我的裙子正好和树荫下的景色吻合，外婆走到我近前，却丝毫没有察觉出来，她环顾四周，就是找不到我。我突然从外婆身后站起，“哇”的一声，外婆发出一声惊吓的叫，气哼哼地数落了我几句，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到厨房，给我盛上一碗亲手做的手擀面，我噗通噗通须臾就吃完了一碗。想到这我兀自嘻嘻笑了起来，腹痛也缓解了，我竟然感到饿了，特别想吃外婆亲手做的手擀面。
医院周围的饭馆多得数不胜数，踏查一圈，或许是外婆做的手擀面之使然，竟没有找到一家卖手擀面的。我惘然的原地打转，斜刺里耳朵传进“卖苞谷棒棒哟”的叫卖声，这声音同儿时听到的一样熟悉，我循着声音找到卖家，他约摸五十岁左右，瘦瘦的身材，黑黝黝的脸颊，说着一口浓郁的家乡话，他的苞米金灿灿的，嫩嫩的，惹人馋。我同样用着家乡话说：“老伯，我要四个。”老伯的左手伸向挂着食品袋的方向去拽下一个小袋子，我的视线跟着他的手，袋子旁边贴着一则小广告：有偿急求肾。这个小广告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默默拿出手机记下联系电话。
我手里提着馋人的苞米，可我对这则广告如获珍宝，喜不自禁，无暇吃苞米。我急不可耐地打通电话，对方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腔调，他对我不求回报的捐赠和勇气赞不绝口，他提出带我去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申请志愿捐赠，我随即应下。
我和他约定会面的地点为医学院附属医院门口，我坐在马路牙子上一边啃苞米，一边等他过来。我的苞米吃了一半的光景，他就站在了我的身后，“你是谷女士吗？”他问。
“是的，”我回头说，“你是刚刚通电话的罗先生？”
“正是，”他说，“见到你很高兴，首先代表我的妻子表示感谢！我们先得去器官捐献管理中心登记，然后做配型检查，如果你和我妻子配型成功了，我妻子才能接受你的捐赠。你有疑惑吗？”
他的身材匀称，不胖不瘦的高个子，慈眉善目，白嫩的面色，穿着得体又时尚，声如钟磬，总是笑盈盈的，他与我的第一印象是良好的，直觉告诉我，他是正道上的人，我卸下防备。“没有，我已准备好。”我回道。
我和他走进捐献登记中心。虽然这里冷冷清清的，但这里的一切我都感到温馨，饱含美德，墙上的志愿捐赠海报——你的美德唤起人间大爱，挽救鲜活生命。工作人员询问了我和他的情况之后，递给我一张志愿捐赠表，我认认真真填写完毕后，画了押。我们两个赶到医院，做了就他妻子与我的匹配性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刹那，我和他喜出望外，奇迹般配型成功。对此，我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像做了一件天从人愿的有意义的乐事。我最后的价值没有白白废弃，像心里的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心绪骤然开朗。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往我口袋里塞，我身子一拧，往后退了两步，我有些生气地说：“我捐肾自愿的，我没有本着卖肾，请收回你的东西。”
他正对着我，站得笔直，“你非常了不起！”他说，“现在的人间大有仁爱的人寥寥无几，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敬意！”他鞠了一躬，接着说，“我这并不是买你的肾。你捐肾前、捐肾后都需要加强补充营养，我不想让你因捐肾而把身体搞垮，我希望捐肾后的你，继续健康的生活”。
“对此我感到惭愧，”我说，“我这样做不求名，不图利，请你为我保密，拜托！”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硬要把信封塞给我，我坚持初衷，回以拒绝。“你们那天动手术，提前说一声，”我一边远去一边对他喊，“我一定按时到场。”
我自个儿回到住宿，继续啃我的苞米。配型成功使我很高兴，就像蚕一样，临死之前把体内的最有价值的丝吐出来一样，死亡似乎并没那么可怕，比起病痛，或许有意义的死亡更让人觉得解脱，虽死犹荣。还剩一个圆外婆梦想的愿望，外婆勾起我的思念，我打去电话，嘘寒问暖，我还告诉外婆：我休了年假，打算带她坐飞机来一次旅行。外婆的眼里，坐飞机于她来说就是梦想，能在我的陪同下圆梦，她应该是顶顶开心的。
我吃完苞米，很疲乏，于是早早睡下。下腹作痛导致我在半夜醒来，这个痛有些难挨，是剧痛。我摸着黑，挣扎着拿起止痛药，吃了一粒。腹痛就像过山车，一浪高过一浪，我蜷缩成一团，发出哀戚的呻吟，左右打滚，翻来覆去，疼的我昏昏迷迷的，脑袋没有了意识似的，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快让我死吧！或许是疼昏迷了，我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止痛药有了效果，腹痛缓解。我踉踉跄跄地走入厕所，坐在马桶上好一会儿，但排尿时的腹痛有所加重，脚都蹲麻了，我便起身，看到马桶里有两个黑红色血滴正在水中分解四散，我怔了怔，摸着脑袋忖度，难道我活不过今晚了。我怅然地垫上卫生巾，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半，我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容颜：呀！黑不溜秋的，皮肤暗淡无光，冷汗浸透了我，头发湿漉漉的，样子连我都嫌弃，一副死尸像。我可能要死了。我要打扮一番，漂亮地死去，我拿出化妆品，搽上铅粉，脖子和脸的颜色分外明显，宛若黑蘑菇头上落了一层霜，我闷闷地穿上新崭崭的艳丽裙子。在我脑海里，我现在是最美丽的女人。然后躺在床上合上双目等死亡的降临。
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我还能活着，简直不可思议。肚子空落落地咕咕叫，特别想吃手擀面，我拿起手机搜寻，有十几条同一个号码打来的不显示姓名的未接来电，我绞尽脑汁也猜不出他到底是谁。我虚弱的身体，连张口说话都感到费劲，我打算不予理睬，继续搜索我最想吃的手擀面。果然搜到一家——外婆手擀面馆，我感到无比亲切。收拾一番，穿着我最美丽的裙子上了街，赶往外婆手擀面馆。
我走进店里，点上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一边吃一边看今日头条，一条关于捐献肾脏的新闻映入我的视线，感同身受地点开那条新闻，我大吃一惊，正是我捐献肾脏的新闻，点击量破了百万，对方正是那个罗先生的妻子，她几近肾衰竭，亟需更换肾脏，才能死而复生，重见天日。我心里一阵惭愧的安慰，虽然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新闻，已经见诸手机报端，我既无奈又害怕，怕就怕在外婆一旦看到，那样她得受多大打击，我有所不安。十几条来电，更让我惊疑，会不会是外婆已然知晓，我惴惴的，极度惶悚。我赶紧拨去外婆的电话，老家的外婆正在地里锄草，这则新闻她全然不知。
我还在为那十几个来电而疑惑，他会是谁呢？百思无果。正踌躇之际，那个电话又一次打来。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定是有关捐献事宜的电话，我怯生生地摁下接听键。
“喂！你好！请问你找谁？”
“谷丽娜，我找谷丽娜。”
“我就是，你是......?”
“我是你妈妈，听不出来吗？”
“啊！妈妈......，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翅膀硬了，连妈都不认了。”
“我这是第一次接你的电话，我当然听不出来，那你说，我妈叫什么？”
“谷林梅，这总可以了吧！”
“噢！你还真是，你来电话，必有事儿哩罢。”
“我在今日头条上看到你要捐肾，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你图什么？为了名？难道名能当肾使不成。告诉你，你的身体是我给的，由不得你，你最好撤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你就别掺和了。”
“警告你，你休想得逞。”
冷不丁的来电，真是晦气。她除了生我，别的一概不管，是死是活从不过问，我现在都二十六岁了，现在反而要管这档子事，她没当我是女儿，我为何要听她的。在我的记忆里，我就见过她两回。她在我的印象里，还停留在我儿时，大概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见她，也是印象最深的一次。我在院子里玩泥巴，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我家门口，她从车上下来，穿着一袭大红的礼服，头发盘得高高的，绾成一个用红纱巾包裹的结，别一个紫褐色花冠，脸上的脂粉搽得厚厚的，狭长的脸面白得瘆人，双唇像挂了两根软趴趴的烤红薯，与颀长的脸显得格格不入，毫无美感，简直像电影里的女鬼。我害怕得躲到外婆身后，“外婆，她是谁？”我问，“她的脸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呃！”
“她是你妈妈”外婆说。
“妈妈是什么东西，”我又问。
“就是生你的人”外婆答。
这才知道我还有个妈妈，但任然不明就里妈妈是怎样的存在。我用一张奇怪的眼睛盯着他，她像是累坏了一样，躺在四周都是土坯子的炕上，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而她始终都没用正眼看过我，也没和我说一句话。第二天早上等我醒来时，外婆说：“你的妈妈又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对她的多管闲事的来电当成耳旁风，不予理会。靠止痛药遏制腹痛，我度过了两天无人扰搅的平静日子，期间思绪深沉悠长，回想过往。那是一个骤雨初歇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氤氲的雾气，空气清新芬芳，雨水把花草树叶洗刷的明净、争艳。而我加完班独自走在昏黄的霓虹灯下，路上鲜有行人，一个拉着架子车的地摊主跟在我的身后，噼噼嗒嗒的疲惫脚步，宣示着惨淡的生意。白天车水马龙的路上零星亮着几盏车灯，忽明忽暗地消失在湿漉漉的沉长马路上。我就这样懒洋洋地徜徉在寂寥的夜幕下，净空情愫。疲乏的我下腹开始隐隐作痛。这个痛和痛经并没什么两样，我揉了揉下腹，费力地盘算月经的周期，离上次来月经不过十六天而已，没道理啊！这个痛我感到古怪，我想或许是宫寒所致，或许是过于劳累罢。就从那天开始，腹痛一直伴随着我，而我却没当回事，一心扑在工作上，虽然我极其抵触工作，可我消磨时间的方式单调得可怜，如果不工作，我会无聊到发疯，没有朋友一起玩耍，更没有男朋友谈情说爱，恋爱于我来说很陌生很遥远，心情怏怏的，莫名的烦躁。我想，无限度透支身体，才酿出此要命的病，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的后果，多么惨痛得教训。事到如今，除了面对，我别无他法，唯有一死，才能扫除病痛。我要尽快完成我最后的心愿，不留遗憾，死亡即解脱。
第二天早上，订好老家到省会的车票，就等明天外婆的到来。
我接上外婆赶往订好的酒店，我和外婆在酒店住下。分离半年的光景，再次相会，我和外婆互诉思念。外婆双手掬住我的双腮仔细端详。“你身子骨瘦了，面容也清癯了，”外婆泪汪汪地说，“自个儿在外，照顾好自己啊！”我同样流下了不舍的眼泪，“外婆，我身体挺好的，你就放心吧！”外婆的嘴唇一颤一颤的，像是有意遏止呜咽，又难掩其痛心似的，“傻孩子，你都这么瘦了，”外婆说，“好好吃饭，能吃是福。”我回答道：“嗯，知道了。”我和外婆一直说了三个小时。
晚上八点一刻，令我陌生的妈妈又打来电话，我不想因她打搅我的心情，我直接挂掉，她不依不饶打个没完没了，我都以挂断回绝。最后她发来一条短信：女儿谷丽娜，虽然我不配做你的母亲，但不管怎样，你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我是为你好。你要爱惜你的身体，那个罗先生是不是给你灌了迷魂汤，你怎么能答应如此愚蠢的事，简直愚蠢到家了，你怎么能以损害自己的身体为代价而为一个互不相识的人捐肾呢？白白送给他，你指定是被他骗了。你清醒清醒吧！悬崖勒马，现在还来得及。
我看完后，直接删掉。我继续和外婆说着体己的话，缠缠绵绵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儿。外婆一路劳顿，我发现她渴睡了，遂安顿她睡下，不一会儿，他就鼾声呼呼的，外婆睡着的样子格外慈祥，她的面容倍感亲切。趁外婆熟睡，我吃下一粒止痛药，和衣躺下，计划我和外婆的旅行路线。本想多游几个地方，可病魔缠身的我不容太累，最后订在三月十五日去九寨沟后返程。外婆的到来，我兴奋极了，久久未能入眠，眼睛像是打了兴奋剂，合都合不上。
夜幕退下，朝霞初上，我兴奋的一夜没睡，连打个盹儿都觉得奢侈。外婆翻个身，伸个懒腰，睁开明晃晃的眼睛，像天空里的启明星斗，房间里霍然亮堂了起来。她一骨碌起身，丝毫看不到吃力，真心为她硬朗的身子感到欣慰。“外婆，你醒来了，”我说，“睡得真香。”
“你怎么醒的比我还早，”外婆说，“年青人应该特能睡的呀！”
“我也刚刚醒来，”我说，“我去买早餐，你洗漱一下吧。”
我走在去往早餐店的路上，冷风飕飕，顿感寒冷，春寒料峭一点儿不假，我裹紧上衣，疾步快走。买上豆腐脑，凉拌豌豆，四根油条折返酒店。我推门而入，外婆正襟危坐，气哼哼的，“你个猢狲，”外婆厉声说，“我还健朗着呢，你倒先想散了。自个掂量掂量，你那瘦弱的身子骨，经得起那样折腾吗？”
我先是愣了一阵，她这是听到什么风声了，难道她知道我要献肾的事了，我佯装镇定，“外婆，”我说，“好端端的，这是这么了？”
“少卖关子了，”外婆说，“糊涂蛋，你要把肾捐献给别人，还想瞒我，真当我老糊涂了。昨天晚上你一直挂电话，我就觉得不对劲，你的妈妈都告诉我了，你嫌我活得太长，想气死我啊。”
“外婆，我没有瞒你的意思，”我说，“你和我妈不知道情况，我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外婆说，“亏你说的出口，难道还有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不成？谷丽娜，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等不是东西的事情。我告诉你，等我死了，你想怎样我可管不了，要是我还活着，门都没有。”
外婆的神情气恼得张牙舞爪，面红耳赤，哆哆嗦嗦的，出着粗气，吹胡子瞪眼一般。我看到她怒气冲冠，颤颤巍巍的，于她心身不利，再说，她这会子怒气正旺，不如借坡下驴。“外婆，我听你的，”我说，“我现在就撤回捐肾的申请，我不捐了，这下行了吧！你就消消气，我错了，我绝对不捐了。”
“你不要再哄骗我了，”外婆着急地说，“我要陪你一起去撤，亲眼看见才算。”
“完全可以，”我说，“你一定得去，去了才算数，我们先吃早餐，吃完再去。”
我和外婆再没说一句话，只顾吃了。我一边吃一边思忖，到底要不要把我害了绝症的事告诉她，如果说了，外婆能不能承受住？我在外婆心里的分量我是知道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心里有了顾虑。如果不说，总感觉纸包不住火，外婆早晚都会知道，到时不光气恼，还要忍受割掉心上的肉一样的痛，我开始左右为难，进退惟谷。回过来说，要是外婆知道我害了绝症，她必定不用我买的飞机票，那么她坐飞机的梦想我就不能圆。想来想去，还是等她坐了飞机再说。吃完饭，我告诉外婆，我这就联系受赠人，联系好了，我俩一起去，撤掉捐赠书。外婆表示同意。
我不得不以此理由拖延时间，争取瞒过外婆，我以打电话为由，出了门。我决定先联系我的妈妈，因为她是阻碍我实现愿望的拦路虎，得想办法蒙蔽她。我拨通她的电话，“妈，”我开门见山说，“经过您和外婆的劝说，我想通了，决定不捐了。我给您打这个电话，就是为了让您放心，不操心。”
“我就知道，”她说，“你外婆总有办法治你，不过，你别耍小聪明，我有办法联系上罗先生，要是再听到风声，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必告诉你外婆。”
“放心吧！”我说，“再怎么，也不能哄外婆呀！”
“知道就好，”她说，“我还忙哩，先挂了。”
为了瞒过我妈和外婆。我抓紧打通罗先生的电话，把实情告诉他，但是我捐赠的承诺不会改变，目的就是让罗先生帮我打个圆场，配合我见见我的外婆，当着外婆的面把捐赠的约定撤销，然后我们悄悄地、不声不响地做了。罗先生听到后，不但不配合我，还谢绝了我的捐赠。他的理由很简单——我不会踩着别人的痛苦达成自己的目的，绝不背着人的意愿实现自己的愿望。最后他还说：“你抓紧治病，可别再耽搁了，希望奇迹出现在你身上。”
万念俱灰的我像被人捅了一刀，正准下腹，先是冰冷的刺痛，再是灼烧的剧痛，脑袋麻木，浑身瘫软，眼前倏忽一片漆黑，轰然倒地，剩下的一切好像都与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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